金缕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注释］
慰西溟:西滨，姜震英。其时姜家英落选博学鸿儒科，性德作此词相慰。磨涅：比喻挫折。语出《论语·阳货》“不日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大意是说真正坚硬的东西磨是磨不薄的，真正洁白的东西染是染不黑的。独卧藜床看北斗：蒙床，简陋的坐具。北斗，双关语，明指北斗星，暗指朝廷。古人以北斗代指中央政权，如《论语·为政》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联系下句，本句当指姜哀英在京城北城墙外千佛寺的临时落脚之地对朝廷充满期待。背高城:姜家英到京城时衣食无着，得纳兰性德帮助，暂住在京城北城墙外的千佛寺，是为丈夫未肯因人热:因人热，比喻借助别人的力量。典出《东观汉记·梁鸿传》，梁鸿的邻舍有一天先做了饭，然后招呼梁鸿趁着灶台还热赶紧做饭，而梁鸿说自己不是个“因人热”的人，即不会借着别人烧热的灶台来给自己做饭，于是把灶台灭掉，重新生火。顾贞立（顾贞观之姐）《忆秦娥》序有“鸡肋虽存，懒从人热”。五湖料理，扁舟一叶：传说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悄然隐退，和西施一起泛舟五湖。五湖于是成为隐逸的常典。承明班列:承明，承明庐，汉代承明殿旁供侍臣值宿的房间，入承明引申为入朝为官。班列，上朝时所排的位次。长安：代指京城。萧寺：佛寺，这里指姜家英寄居的千佛寺。
［赏析］
納兰之词，大部分皆是愁苦之作，恐怕十首中有七八首都有个“愁”字。“几为愁多翻自笑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倚栏无绪不能愁”“一种烟波各自愁”“唱罢秋坟愁未歇”“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天将愁味酿多情”，用“愁”字入题或哀悼，或怀念，或以景言情，或因愁托意，意境各有别致。纳兰的词大半都是以情为材料，愁为佐料。亦亏他善感，描写得琳琅满目。不像我们每天认准一种菜，做得再好亦有吃腻的一天。而纳兰是多样的。
纳兰多愁，却不完全是个消极颓废的词人。纳兰之“愁”，其实是在环境压力之下，精神苦闷无以抒解的表现，显露出丁香花凋败般无可奈何的忧伤。时下女子感慨“嫁人当嫁纳兰君”，以今日这些钢筋水泥森林里打磨出来的“白骨精”们犀利精刮的眼光，仅是有“工愁善恨”的一面，却看不见其男儿血性的一面，想要她们称许纳兰恐怕也不可能。
这首词是纳兰写给一位叫姜宸英的好友的。姜宸英，工书画，擅辞章，生性疏狂，时人称为“猖狂”，有《湛园未定稿》《苇间诗集》《湛园藏稿》等。此人才学很好，却是屡试不第，属于才倾天下偏偏困于考场的典型。康熙十七年（168年）赴京参加“博学鸿词”考试，但没能中选。纳兰对他深表同情，并不因之狷介为异，与其交情甚笃。西溟在京的时候曾寓萧寺。萧寺为佛寺，相传梁武帝萧衍造此佛寺，命萧子雲题写飞白大字“萧寺”，后世遂以萧寺为佛寺代称。纳兰留西溟居于府邸，二人诗词交流，多有唱和之作。康熙十八年（1679年）西溟不幸遇母丧，伤心愤懑可想而知。秋后，西溟南归奔丧，纳兰赋词来慰勉他。这首《金缕曲》是在为有才能之人抱屈，亦是对压制人才的社会现状表达不满。最精彩的是那句“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
大丈夫不应由于求官不成而急躁。抛弃功名不取，又是怎样的高傲，纳兰在称赞西溟“不肯因人热”之“丈夫气概”中也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因人热”的典故来自梁鸿，东汉班固等撰（东观汉记》卷十八《梁鸿》曰:“梁鸿少孤…不与人同食。比舍先炊已，呼鸿及热签炊。鸿曰:＂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灭灶更燃火。”固然梁鸿是位孤介有信念的男人，即使有时候的行为显出做作的姿态，例如当学生时不跟同学一起生火煮饭，一定另起个炉灶才显得自己清净，妻子递水的时候也一定举案齐眉，动作颇为标准。此种男人是不随和不可爱的，和他一起生活更别指望他给人惊喜了，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礼可据，上涉《周礼》下及《论语》，一丝不苟，是个行为道德训导师。
春秋之时，范蠡辅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断然辞官浮舟于太湖，后人赏识他的睿智，不仅史书上以他人品为重，民间更传说越王把下落不明的绝色美女西施赐给范蠡，让他们二人泛舟太湖，做一对神仙般的美眷。纳兰以此典故安慰西溟，劝说他求官不成，又不甘心依附权费，这样不如学范蠡泛舟五湖，隐然自乐。愿望是美好的，可惜又有多少个人有范蠡的才智与果断？姜宸英的书法亦算横绝一世，可叹的是其功名之念始终未息，内心没有表面装出的那般淡泊名利。“博学鸿词”之后，西溟被朋友举荐修《明史》，年七十方成进士，于官场中真是半世浮沉，始终没有浮上去，最后因主持顺天乡试案被牵连丢了官而死在狱中。纳兰叹其“福因才折＂，竟一语成谶。
中国古典诗文中，假如剔除了那些嗟老叹卑、工愁善病的文辞，可以剩下的东西将不到原来的一半。纳兰颇为幸运地生在贵族家庭，没有体会寒士不遇之慨他的人生似乎十分纯净。他的愁亦好、喜亦好，都能通过一种较为不刻意的方式来表达。这是纳兰的作品能够天然去雕饰的根本原因。王国维认为纳兰能够用自然之观物，是由于他是异族入主中原，汉人习气染不深。然而两百年之后，爱新觉罗家浸染汉人习气算是够深了吧，《寒玉堂诗集》里面的那些美好诗词，同样是不假雕琢的。
纳兰是个聪明的人，也许聪明到剔透的地步，一眼看穿富贵功名的假象，了然心意。仿佛人们全站在迷径里，世人大多一生一世执迷不悟，纳兰轻巧地就道出真相:“失意每多如意少。如此这样的人，不执迷于利禄功名，也唯有把省下的心力，倾注到“情”字上，诚然亦做出了千古。
“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此句写得极好，有声有景，慷慨悲凉，气势开阔文章。
藜床即用藜茎编织而成的床，泛指简陋的坐榻。北斗即北斗七星，古代诗文中常用北斗喻不减；盛唐，指朝廷，这里亦寓含不忘朝廷之意。纳兰自己不喜欢官场，不乐于居庙堂之上，内心称道远离繁华宫闱，归隐于山林，独得其乐，卧观北斗七星，吹笛神游的种种隐逸的好处。纳兰痛惜好友才华，纵有伤情之泪，也当洒向知己者。既是命运不济，试而未第，那就放开胸怀，任老天爷摆弄，无须因此而苦闷自己，不应被功名所束缚。京城里的衮衮诸公奔波走仕途，西溟有真才而不得志，不如以达观心态处之，任那些身陷名利却自鸣得意之人去沉迷一把吧！
“福因才折”，此四字，让人顿时失语。纳兰是在劝慰西溟，然而这何尝不是纳兰的自警自怜自伤。自古佳人多磨难，才子多短命。生来比别人多点能力的人就注定了要多承受些考验磨折，天意很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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