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古来学艺到高山，落榜复读的我们投奔母校这世外桃源。于荒野之间，母校真的是世外桃源，是学子们梦想的家园。这里，远离市镇，不靠乡村，一条小河穿越校园的东西。岁月如梭，日月经年。33年年华已逝，流淌的小河，时常出现在我湿漉漉的梦境。
当启明星睡醒的时候，月亮还在挂在西边碧蓝的天。这月光从树枝上滑过，漏下了斑驳的碎影。小河从来没有熟睡的时候，总是刚刚要安眠的时候，被我们打破它的梦境。它是校园的飘带，于校园之中，静静地流淌，春夏秋冬，经年累月，从未停歇。
真的神往母校的这条小河。老槐树下那几间红瓦房，是我们的宿舍。每每初夏时节，槐花飘香，那是整个校园的甘甜。常常是睡梦里，是风送槐花香，这甘甜搅乱了我们的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古诗的句子，读书的不仅仅我们男儿，还有不少跟我一样怀着梦想的女孩。校园西邻三里路就是村庄，村庄公鸡啼叫的时候，这就是我们起床的钟点。起床后的我们跑步穿行于树林，脚步踏碎了树影，飞动脚步，又留下我们青春的身影。
这清澈的河水，没有一点渣滓。双手捧起河水的时候，顿时面颊清爽，睡意全无。条件好的同学能有个洗脸的脸盆，可是，绝大多数同学，就把这河道作为洗脸的脸盆了。这河道不仅是脸盆，还是照脸的镜子。这小河留下了星光月光树影花影，也留下了我们青春的面庞。没有她，我们这千余学子真的要蓬头垢面了。夜晚，星星都要困乏的时候，男生们要扒光了衣服，赤身浸泡在这河水里。这河里有水草的芳香，天上星光月光，河边虫籁啼唱，流动的河水冲刷在身上，痛快得发痒。这一身困乏，这一身汗垢，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带一身轻松，酣眠进入梦乡。即使是冬天，敲破冰凌，仍可以看到河水的静流，仍可以看到游鱼的踪影。这荒野里的学校，因这条小河更有韵味。小河如一佳人妆扮着飘逸的白色纱巾，为我们的母校平添了几分风韵。
高考落榜的我们，唯一的选择是逃离。逃离了原来就读的学校，逃离了原来熟悉的老师，更要逃离村里人的追问和猜疑的眼光。逃离不是逃避，我们还有心中的梦想，我们还有不服输的干劲。真是心有灵犀，几十号从全县不同学校来的高考落榜生，几乎是不约而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学校。校门内是流淌的清水河，校门外是起伏的青色的山，校园背后是高高的岭，校园内是密密的树林。五月的榴花盛开如火，十月的枫叶绽放如丹。这样的校园，让我们都忘记了高考落榜的失意。我想起了古代举子寄身名刹苦读的情景。我们这里可真不缺少有才华的张君瑞，就是没有懂风情的崔莺莺。女生们从不会打扮，就跟我们男生一样，到河边抹把脸，然后去教室学习。很少有女孩子去看看河边的花草，去听听树林里的鸟鸣。晨读一过，我们跑步登山，迎着小山的晨风，我们大声呼喊。这喊声里是期望是期待是等待梦想的花开，是激情的宣泄是青春的战歌。喊过之后，一溜小跑冲下山去，小河边洗去淋漓的大汗。
在这里读书，于我来讲，依然忘却凡尘而沉浸于书中了。我庆幸自己的逃离，远离了县城的喧嚣，听不到爹娘的哀叹，看不到邻人的白眼。在这里我们耕耘着自己的梦想，期待着梦想的二度花开。早晨起来，是小河水带给我们的清爽，神清气爽的我们在灯下读书。没有老师的催促，没有铃声的呼唤，每每叫醒我们的是逃离黄土地的梦想。高考之于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而这校园就是我们厉兵秣马的校场。
离家几十里路，在当时已经是很远的距离。我跟邻村的同学轮流回家带“给养”。每当我们到家，娘早就准备了一大摞煎饼。煎饼是农家人唯一的饭食，地瓜干、玉米粒的面粉拌成的糊糊，娘在烟熏火燎的鏊子，用被烫得红肿的手，一张张给我们烙成煎饼。每每在煎饼里看到娘的头发，我轻轻抽出来。我看到娘烟熏火燎的泪眼，我看到娘汗水打湿的头发。拿起煎饼就想起娘。娘用大玻璃瓶子给我们准备老咸菜，我们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回家，用大白布的包袱带来。半月回家一次，两个人正好一个月回家一次。
学校考虑我们的困难，经过协调,让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把粗粮卖到粮所，粮所再转给学校细粮，这就叫“周转粮”。我跟父亲到粮所卖了两大麻袋地瓜干。这是一大片的地瓜一片片切出来，晒干后爹娘又一片片拾起来。这两麻袋地瓜干很沉，父亲用独轮车推着，我在前边绳子拉着。可换来的粮票根本不够吃的。想着父母的辛苦，想着这两大麻袋瓜干，我真的心疼。我给父亲说：“还是吃娘烙的煎饼吧，这‘周转粮’的白面馍我吃不饱。还是娘烙的煎饼实诚解饿！”啃过一个月的馒头之后，我们又得吃娘烙的煎饼，我们的煎饼都放在教室。每到吃饭的时候，轮值的同学用铁皮桶抬来开水，我们就把干硬的煎饼泡在茶缸里，就着这咸菜条吃起来。学校西邻村庄一位大爷常来卖豆腐，兼拾同学们掉下的饭渣喂鸡。同学们往往下下狠心才买一块豆腐，用咸菜条拌一拌，这就是我们的美味了。有一次，我带着买来的豆腐，路过老师的门口。老师喊我的名字，自己端着豆腐进老师的门，觉得很尴尬。无奈，老师喊我的名字了，我没法逃离，我只能端着豆腐进了老师的屋。老师切了一棵葱，加了一勺花生油，把我买的豆腐放在锅内炒了炒，又给我盛在茶缸内。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豆腐了。33年过去了，老师给炒的豆腐，余香还烙在我的记忆里。我感恩我的老师。
我感恩我的老师给予我们的教诲与引领。离家几十里路，跟同学跟老师就是亲人一般。这个学校，如果仅有这小河、小山、树林，那顶多也算个可以消遣的地方。那个时候，类似校园这么美的地方太多了，哪一个村庄没有清澈的小河？哪一座小山不郁郁葱葱？可是，人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并不感到自然的馈赠了。相反，在环境被肆意破坏的时候，当美丽的风景被当为景区保护起来，人们才想起了什么几个A的景区。我们怀揣梦想，背井离乡，远离父母，投奔到这荒野中的学校，就是奔着我们的老师而来的。对于学生来讲，没关注什么学校，我们的同学也有来自烟台那样大城市的，有来自县里一中的学生，大家跑到这乡村的中学，就是奔着我们的老师而来的。
我们的老师很年轻，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出生在农村，靠自己的苦读才考入师范院校。有的老师是“老三届”，有的老师是文革前的本科生。我们的这些老师，内心沉静，不慕浮华，学识扎实，教书认真。在学业上精心施教，生活上关心学生。正因为这些老师的敬业精神和执教水平，才有我们这些同学的成功。教我们政治的林老师，对政治教材倒背如流，教材的每一章节，每一概念，张口就来。那个时候文理科的考生都考政治，我们同学政治考得最好。教历史的马老师常常饭后带着我漫步校园的河边。老师给我纵论天下大事，又从历史专业的角度，给我讲历史名人，讲重大历史事件。觉得跟着我的老师，漫步于乡野小道，这阡陌里也成了课堂了。教我们地理的两位老师，很佩服老师在黑板作图的功夫，讲天体讲气象，讲交通讲工业布局。很清楚记得，那个时候，地理课本的两大高速公路是沈大线、广深线，是很短的距离。但我们对高速特别有兴趣，这高速是什么样的速度啊！没想到33年过去了，连我们家乡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有高速公路，也有联通全国的高铁列车。教我们数学的东野老师，说话慢条斯理，不温不火，对学生非常和蔼，常常练几个题，就让我们掌握相关知识。现在想来，有些老师领着学生一遍遍刷题，远没达到东野老师的效果。当时我的数学比较差，老师没有放弃我并且鼓励我好好学好课本知识，做好课本上的题目。我按照老师的教导，踏踏实实学好课本知识，结果到高考数学考了108分，这对我真是破天荒的成绩。那一年出自课本的原题就是24分。我感恩我的老师。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老师，那时也就二十六七样子，风流倜傥，书生意气。一脸的书卷气。讲课话语不多，却直中穴位，点破我们出错的地方。我们经常去老师的宿舍，或与老师聊天，或请教问题。有时遇到老师做了好吃的，还解解馋。我们高考结束，老师被调进县教研室教研员。我毕业参加工作，老师骑自行车去我所在的乡镇中学看我，当晚老师与我同床而眠。这种真诚的师生关系延续了三十多年。直到现在，每年的中秋、春节同学们都要相约到老师家聚餐。毕业后，我承继恩师衣钵，也成了县教研室语文教研员。英语续老师那时候英气勃发，满面红光，讲课声若洪钟，再困乏的同学也无法打盹。老师的课太有激情，声音太洪亮太有磁性。那时的老师都是自己选题，自己刻钢板，自己油印试题，然后发给我们。我们的老师真是辛苦，可没有一位老师在我们面前诉苦。他们都是带着慈爱的微笑走进课堂，即使是批评，也让我们感受到是真心帮助我们。在我进教研室工作的时候，与三位恩师成为同事。感觉在老师身边工作，真的好开心好快乐。一如我愉快的高中生活。
母校的小河边读书一年后，我们就考入大学，辞别母校清清的小河。感谢母校这条小河，从这河边走出去的同学，有名校的博导，有大公司的白领，有科技界的精英，也有作家编辑记者。母校的老师不慕浮华踏实做事的处世之道，深深烙入我们的灵魂和血脉。中国文人的传统的气节，恪守职责的忠诚，热爱学生的为师准则，这些深刻地影响着我。我追随我的恩师们，大学毕业，我们继承恩师衣钵，我也成了老师。恩师当年教给我们的为人为师为事之道，常常被我实践于自己的课堂，将慈爱布撒于如我们那般追求梦想的学生身上。多少年后，我们也如我们恩师那般，也深受学生们爱戴。如此想来，真的要感谢我这荒野的母校，感谢母校那条小河给予我们纯净的灵魂，它让我们干干净净做人。
等我毕业27年再去拜访母校的时候，母校已经被分割为几家厂房了。因没有了学生，因变身为厂房，学校已经没有往日的热闹与美丽了。学校的树林已被砍伐，小河也难见清流，只有一干涸的河床。走一走跟随老师漫步的小道，回想老师给我讲那些有趣的故事。人世无常，可是，我的老师已经走了十年了。我泪流满面，我唏嘘不已。我深深悼念我的恩师，也在内心深悼这逝去的小河。健在的恩师，也是双鬓斑白了，曾经的他们是何等的激情澎湃，何等的潇洒风流啊！想到这，内心是无限的伤感。时间的河流荡涤了岁月的浮尘，留下了更为清晰的回忆更为深刻的伤怀。
流逝的岁月里，留下了烙入心底的记忆。流淌的小河，已经照不出校园的影子了。于我心里，于我每一个湿漉漉的梦里，依然有小河的清纯，依然是那一川清流，在校园静静流过……
（写于3月4日，农历己亥年正月廿八；修改于4月9日农历庚子年三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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