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二班学生曾照芬说，她当时特别羡慕老师，能到学校食堂买菜吃，可她连五分钱一碗的菜汤也买不起，只能一天三时吃咸菜。
有一件事让我终生难忘：一个周末过后，我正上课，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中年男人，满脸怒气。我问他找谁，他说：“找俺儿！”他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然后直奔一个男生而去，将其扯离座位，带到门外。男生满脸通红，领着他爹去了宿舍。我跟着去看，见这男生从墙上取下煎饼包，他爹一把抢过去解开，从中翻出了一小包油炸的面块，拿到手上骂骂咧咧走了。我问学生怎么回事，他流泪告诉我，家里正在盖屋，准备了一些菜肴给匠人吃。他回家背煎饼时馋得慌，就偷偷包了一点带来了。我听后悲愤难捺，心想，孩子包了一点炸货，当爹的竟然追到学校夺回去，对儿子的自尊心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又一想，他爹是让穷日子逼的，因为，少一包炸货就少一碗菜，就不能礼数周全地招待匠人。
学生羡慕老师，老师却有难处。我存有一份当时相沟公社公办、代课老师名单，且附有每人工资数额。57名公办教师，工资最高的是52.5元。尚君模和唐保书的老婆孩子都在农村，各有五、六口人，他俩一人领39.5元。我和万治善刚考上公办教师，工资为29.5元。陈庆玉还是代课教师，每月领31.5元。父亲当时正筹备我的婚事，用钱的地方很多，恨不得将我所有的工资都拿到手中，因此，每到开饭，我和妹妹只好花一毛钱买一份菜，二人同吃。
那时，我和父亲都信奉唯物主义，办喜事不查日子。我自作主张，将结婚时间定在正月初三，为的是不耽误工作。正月初二，鲁南普降冻雨，屋外处处结冰。初三早晨，雨霁天晴，通往沈保村的小路成了曲曲弯弯的一面镜子。妻出门时，她奶奶送吉言道：“俺孙女今天头顶金，脚跐银。”妻乘坐独轮车碾冰五里，迎着朝阳一路趔趄，来到我家。
正月初七开学，教师有了变动：万治善调往建在板泉镇的莒南五中，我接替他教初中语文并担任班主任。中心校教导主任王学岱接替我，教两个班的政治课。陈庆玉没有粮票，生活不便，要求回圈子联中，教育组只好批准他的请求，让郑西伟过来接替。
陈庆玉是数学课教学能手，接替他的郑西伟也很棒。他是圈子村人，我的初中同学，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他在相沟中学读完高中，先在圈子联中任民办教师，调到重点班后，其教学水准被学生们交口称赞。我曾见过他的板书，那些算式，无论多长都在一个水平线上；那些图形，画得与课本上一模一样。可惜，这人生下两个女儿，还想生儿子，后来自行离职，带老婆去俄罗斯给人打工种菜，一年后回村当了石匠。好不容易让老婆怀上第三胎，生下来的还是女儿。
我虽然担任重点班教师组长，但业务水准无法与别的教师相比。同样教语文，尚君模就比我强得多。他比我大十五岁，曾在多所小学任教。“文革”初期在大结庄小学时，他带宣传队到宋家沟演出，坐到台侧用二胡伴奏，让十多岁的我十分崇拜。到了重点班，他的许多做法都让我钦佩。譬如说，他每天在授课之余都会趴在桌子上刻钢板，将学生的优秀作文和一些教辅资料印出来，发给学生。每天中午，他都要到重点一班的黑板上抄一首古诗词，让学生在午后背诵下来。我随时随地学习他的教学方法，将他当作自己的老师。
阳春三月，尚老师作为教学能手，去县里参加了一次中学语文教学研讨会。散会回来，他向我们讲会上的见闻，讲他感受到的时代气氛。尤其是讲到改革开放之后的文艺思潮，讲到轰动一时的文学作品，如《伤痕》《班主任》等等，他两眼放光，语气激动。我当时对文学创作相当隔膜，没读过这些作品，很不理解尚君模的兴奋样子。
尚老师讲完，看着我说：“赵老师，你这么年轻，以后可以写书。”
我听了不吭声，心想：写书？写什么书？
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当作家。
但是，有的学生对文学感兴趣。重点二班班长尚庆海，特别爱读小说，经常在课间阅读。后来到莒南一中任教，升职为副校长，他还一直订阅文学刊物。1992年，我的短篇小说《通腿儿》获《小说月报》第四届百花奖，去天津领奖时，他因为获优秀读者奖与我同行。
（赵德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