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
1912.7.26-.6.30，北京人。字元白，也作元伯，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书画家、文物鉴定家、红学家、诗人，国学大师。满族，爱新觉罗氏，是清世宗（雍正）的第五子和亲王弘昼的第八代孙。幼年失怙且家境中落，自北京汇文中学辍学后，发愤自学。稍长，从贾羲民、吴镜汀习书法丹青，从戴姜福修古典文学。刻苦钻研，终至学业有成。1933年经傅增湘先生推介，受业于陈垣，涉足学术流别与考证之学。后聘为辅仁中学国文教员；1935年任辅仁大学美术系助教；1938年后任辅仁大学国文系讲师，兼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从事故宫文献馆审稿及文物鉴定工作；1949年任辅仁大学国文系副教授兼北京大学博物馆系副教授；1952年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博士研究生导师。九三学社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世界华人书画家联合会创会主席，中国佛教协会、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顾问，西泠印社社长。6月30日2时25分病逝于北京。其主要著作《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启功丛稿》《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赘语》《汉语现象论丛》《论书绝句》《论书札记》《说八股》《启功书画留影册》。
启功词（录自《启功丛稿·诗词卷》）
启功韵语
卷一
1 八声甘州·社课题姚公绶画墨竹
渺同云，飘堕自潇湘，墨雨入银钩。想北窗凉思，东华尘土，都是阳秋。挥尽澄心一卷，暮霭万竿稠。唯有梅花叟，堪配湖州。 笑我频年习懒，弄柔毫但写，翠凤青虬。对零缣断素，无语共天
游。任相疑，非麻非竹，羡云林胸次总悠悠。神来处，笔歌墨舞，时绕丹丘。
2 清平乐·社课咏落叶
鸾飘凤泊。差喜无纤缴。蔽日浓阴吹渐薄。放眼暮云楼阁。 西风浪卷蓬壶。长空雁阵模糊。想见天公老笔，寒林次第成图。
3 临江仙·自题新绿堂图，次黄君坦先生韵
如海繁英飘未尽，霎时柳已飞绵。半窗晴日自堪怜。高标如骏骨，比玉斗双尖。 伴我孤吟诗万首，石兄丑色依然。不须歌舞忆开天。琳琅敲大叶，浓绿是明年。
4 虞美人·自题新绿堂图，次杨君武先生韵
缥缃乍拂余尘暗。始讶流年换。锦园明月旧南楼。识否当时青鬓不知愁。 墨痕翠滴浓于雨。点点增离绪。乱红无语过芳时。又是浓阴密叶满平池。
卷二
5 十六字令二首
有友人自津门代人徵题“梦边填词图”，盖学词慕梦窗者。
词。七宝楼台玉树枝。心所慕，异代若同时。
6 又
词。理屈而穷我自知。一个字，枉费数茎髭。
7 沁园春（中东辙）·美尼尔氏综合症
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 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啦明乘晕宁
。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
8 前调（江阳辙）·前题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榻，粪土之墙。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
。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微传帖半张。详细看，似阎罗置酒，敬候台光。
9 前调（言前辙）·前题
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覆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 多蒙友好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
。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称剧毒，管保平安。
10 前调·自叙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 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
。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末三句一作“收拾起，一孤堆拉杂，敬待摧烧。”）
11 贺新郎·烤鸭
白鸭炉中烤。怎能分，哪边腰腹，哪边头脑。如果有人熬白菜，抓起一包便了。再写上谁家几号。偶尔打开详细看，尾巴尖，重复知多少。有的像，牛犄角。（借谐上声。） 三分气在千般好。
也无非，装腔作势，舌能手巧。裹上包装分品种，各式长衣短襖。并未把，旁人吓倒。试向浴池边上看，现原形，爬出才能跑。个个是，炉中宝。
12 前调·癖嗜
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一片模糊残点画，读成文，拍案连称快。自己觉，还不赖。 西陲写本零头在。更如同，精金美
玉，心房脑盖。黄白麻笺分软硬，晋魏隋唐时代。笔法有，方圆流派。烟墨浆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这件事，真奇怪。
13 前调·咏史
古史从头看。几千年，兴亡成败，眼花撩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 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
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龂龂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
14 踏莎行三首
造化无凭，人生易晓。请君试看钟和表。每天八万六千余，不停不退针尖秒。 已去难追，未来难找。留他不住跟他跑。百年一样有仍无，谁能不自针尖老。
15 又
美誉流芳，臭名遗屁。千千万万书中记。张三李四是何人，一堆符号A加B。 倘若当初，名非此字。流传又或生歧异。问他谁假复谁真，骨灰也自难为计。
16 又
昔日孩提，如今老大。年年摄影墙头挂。看来究竟我为谁，千差万别堪惊诧。 貌自多般，像惟一霎。故吾从此全抛下。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
17 鹧鸪天·就医（以下一九七三年住医院作）
浮世堪惊老已成。这番医治较关情。一针见血瓶中药，七字成吟枕上声。 屈指算，笑平生。似无如有是虚名。明天阔步还家去，不问前途剩几程。（陆放翁诗云：“浮世堪惊老已成，虚名自笑
今何用。”）
18 前调·前题
写出人应笑我痴。夜间常梦日常思。老妻待制新皮襖，破纸重抄旧作诗。 王悦闹，老猫吃。（作平。）小葵眼镜取何时。相怜傅老真同病，血压今天降几丝。（王悦为大内侄女之女，时方四岁
。小葵乃二侄女，时方配眼镜。傅老晋生丈也，时血压正高，次年即逝。老妻已多年未有完整衣裘，次年始制一外衣，又一年遂逝。只此一裘，即为附身之物，痛哉。一九七六年补注。）
19 前调·前题
挚友平生驴马熊。驴皮早已化飞鸿。鄙人也有驴肝肺，他日掏来一样红。 身反侧，眼惺忪。窗前日色已朦胧。开门脚步声声近，护士持来药一盅。（驴者曹家琪，马者马焕然，熊者熊尧。曹于
去年病逝于此，遗体作病理解剖，然后火化。）
20 渔家傲·前题
眩晕多年真可怕。千般苦况难描画。动脉老年多硬化。瓶高挂。扩张血管功能大。 七日疗程滴液罢。毫升加倍齐输纳。瞎子点灯白费蜡。刚说话。眼球震颤头朝下。
21 蝶恋花·前题
医术高明经验富。细诊详观，心领兼神悟。历询病情听主诉。安排疗法亲分付。 此病根源由颈部。透视周全，照遍倾斜度。骨刺增生多少处。颈椎已似梅花鹿。
22 西江月·前题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拴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 虽不轻松愉快，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23 清平乐·梦小悦唱歌
滴滴点点。输液晨连晚。大罐脉通罂粟鹼。高卧床头不管。 梦中多少歌声。醒来记不分明。只有难忘一句，狐狸蒙上眼睛。
24 千秋岁·就医
天旋地转。这次真完蛋。毛孔内，滋凉汗。倒翻肠与肚，坐卧周身颤。头至脚，细胞个个相交战。 往日从头算。成事无一件。六十岁，空吃饭，（去声。）只余酸气在，好句沉吟遍。清平调，
莫非八宝山头见。
25 渔家傲·前题
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 牵引颈椎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
卷三
26 南乡子
余因病住医院时，见有青年女子自东北牧区来，颔下生须数茎，住院医治。其法在臀部注射气体，疼痛呼号，其须仍在。
少女貌端庄。颔下生须似不扬。千里南来求治法，奇方。扎破臀皮打气枪。 思想要开张。颊上添毫本不妨。试向草原群里看，山羊。个个胡须一样长。
27 前调·题淡拓石门铭
魏体溯当初。结字精严点画殊。密不通风宽走马，呜呼。多少书家叹不如。 刀钝石纹粗。纸薄于烟墨又枯。鹰眼也生白内障，模糊。草色遥看近却无。
28 前调·题汉吉语砖
文曰：“富贵昌。宜宫堂。意气扬。宜弟兄。长相思，勿相忘。爵禄尊。寿万年。”砖方形，每边二尺余。字作缪篆，上下二排，每排四句，笔画齐整。远观之，俨然竹帘悬于窗外也。
八句甚堂皇。所望奇奢不可当。试问何人为此语，疯狂。即或相思那得长。 拓片贴南墙。斗室平添半面妆。忽听儿童拍手叫，方窗。果似疏帘透日光。
29 前调·颈架
禅宗六祖大鉴禅师卒后，有人悬二十千购其头。门徒已以漆布铁叶护其颈，偷儿刀斫，竟得不殊。余病眩多年，其症在颈，医制颈架，周竖铁筋，有感大鉴之事，因赋此词。请传衣钵者，下一转语
。
大鉴有真身。漆布层层作领巾。夜半有人刀一斫，无痕。一个头颅二十缗。 我眩发来频。颈架支撑竖铁筋。多少偷儿不屑顾，嫌昏。六祖居然隔一尘。
30 前调·题友人临兰亭卷
题尾句骈罗。妙语回环雅韵和。仿佛枚文功大起，沉疴。发我南乡一曲歌。 岁月苦蹉跎。破砚徒穿枉自磨。踏遍燕郊书兴减，无鹅。遂较羲之逊几多。
31 前调·友人访“曹雪芹故居”，余未克往
友人联袂至西郊访“曹雪芹故居”，余因病未克偕往。佳什联翩，余亦愧难继作。
一代大文豪。晚境凄凉不自聊。闻道故居犹可觅，西郊。仿佛门前剩小桥。 访古客相邀。发现诗篇壁上抄。愧我无从参议论，没（平声。）瞧。自作新词韵最娇。
32 前调·题王石谷江村月色图
月色入柴扉。意境灵奇欲造微。艺苑清初称巨擘，王翚。妙迹人间久愈稀。 宋派几传衣。子畏东村有嗣徽。画格嘉名同不忝，清晖。曾见江河万里归。
33 前调·题金禹民印谱
治印见贤劳。方寸之间万象包。珍重钤红传四海，名高。皖浙诸家未足豪。 制纽艺尤超。兕虎龙螭古趣饶。手握昆吾心贯蝨，逍遥。美玉精金任意雕。
34 前调·题王石谷仿王晋卿青绿山水
处处采菱歌。南浦风来漾绿波。借问宋朝王驸马，如何。百尺竿头几倍过。 一片好山河。淡抹微云胜薄罗。素壁高堂新景物，青螺。似此精工见未多。
35 踏莎行
黄永玉兄以白描玉簪长卷属题。已有友人著语在前，约为禁体，不作绝句，不比美人。
万缕镕钢，千丛琢玉。笔端都合天然律。燕山大雪六街冰，谁知化作栏边绿。 小令新拈，不题绝句。掀翻窠臼君能喻。这般茂盛玉簪花，残年入目真奇遇。
卷四
36 鹧鸪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车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作平。）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37 又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竿。手招口喊嗓音乾。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38 又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錬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39 又
铁打车箱肉作身。上班散会最艰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40 又
挤进车门勇莫当。前呼后拥甚堂皇。身成板鸭乾而扁，可惜无人下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并非铁肋铜筋骨，匣里磁瓶厚布囊。
41 又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42 又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43 又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卷五
44 望江南·题陈健碧仿八大山人墨荷长卷（以下一九八四年作）
江南好，水上绿云乡。片片翠盘擎宝盖，沉沉清雾阁骄阳。千柄炫红妆。 朱八大，妙笔幻无方。三百年来陈健碧，一台明镜万灯光。墨雨见心香。
45 鹧鸪天·题陈健碧临八大画册
八大山人笔入神。参天两地冠千春。茫茫造化全无主，弹指须弥万象新。 谁狡狯，乱吾真。直教今古共难分。仲姬枉叩中峰本，可是曾扪鼻孔人。
《启功韵语词》终
启功絮语
46 沁园春·戏题时贤画达摩像六段（一九九零年）
片苇东航，支履西归，教外之传。要本心直指，不凭文字，一衣一钵，面壁多年。敬问嘉宾，有何贵干，枯坐居然叫作禅。谁知道，竟一花五叶，法统蝉联。 断肢二祖心虔。又行者逃生命缕悬。忆菩提非树，那椿公案，触而且背，早落言诠。临济开宗，逢人便打，寂静如何变野蛮。空留下，装腔作势，各相俱全。（秀能二偈，分观各有精义，合读则如市人口角，一曰即是，一曰即非，浅直触背，不知何故。）
《启功絮语词》终
启功赘语
47 南乡子
拙作论书绝句一百首原稿为友人携去，归于客商，展转复来燕市，价增竟至一倍。
小笔细涂鸦。百首歪诗哪足夸。老友携归筹旅费，搬家。短册移居海一涯。 转瞬入京华。拍卖行中又见它。旧迹有情如识我，哎呀。纸价腾飞一倍加。
48 高阳台·自忏（时年八十又六）
罪咎孤身，皮毛朽骨，奇褒爨下之材。谁系残丝，轻弹指涩声哀。便生九十今余四，对斜阳，能几徘徊。计明朝，举步虞渊，咫尺泉台。 劫波火后重提笔，费多番纸墨，拉杂盈堆。意外流传，徒成枣祸梨灾。尊亲师友俱何在，浊世间，可一归来。剩深宵，自炷心香，泪滴檀灰。
49 杨柳枝二首（补录）
绮思余春水一湾。流将残梦出关山。王孙早惜鹅黄缕，留与今朝荡子攀。
50 又
青骢回首忆长杨。玉塞春迟月有霜。一样东风吹客梦，独听羌管过临潢。
51 如梦令·中国历史博物馆八十周年纪念（补录）
历史不能割断。今古年经亿万。文化五千春，处处繁荣燦烂。多看。多看。民族光辉无限。
《启功絮语词》终
《启功词》终
